從黑手企業到藝術企業——訪上銀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滾珠螺桿、線性滑軌……不同用途、規格的精密機械零組件，呆呆地在展示桌上一字排開，縱使這一件件裡頭皆飽含著傲視全球的高超技術，對於不懂門道的外行人來說，光是想像畫面就令人呵欠連連。在工業機械展這樣的場子上，比拼的是專業技術，如此硬梆梆的展陳方式似是理所當然、也像超脫不了的宿命，可近十多年來，上銀科技（HIWIN）的攤位卻總是出乎意料地有看頭，甚至引來長長的排隊人龍。

在專業會展中，上銀科技的動態展示總是特別吸睛。圖為正在做雞蛋糕的機器手臂。

這一切都開始於「E總」的天馬行空。上銀科技的總經理蔡惠卿（Enid），當年還是執行副總、負責帶領品牌行銷的時候，每每在會展中看見公司引以為傲的產品被那樣傻楞楞地攤在桌上，都覺得相當難以忍受：「就非常地不OK呀，不行，我一定要改變，我希望它們可以動，」她進一步許願，「最好還可以與人互動。」

那是2006年，好不容易說服了老闆、召齊相關同仁組成創意團隊，從少少的二十萬經費開始，用兩三個月的時間做出了後來被暱稱為「大怒神」的動態展示機，還添了幾隻絨毛娃娃充當乘客，配上醒耳的尖叫聲。「那是結合了上銀科技的線性滑軌，還有關係企業大銀微系統的直驅馬達，使它可以升降，那個升降的速度很快，這傳達了我們的產品——第一，順暢度很高，其次，精密度很高，第三是瞬間加速也很快，把這些產品的功能特性傳達出來，可它又是好玩的。」

上銀科技總經理蔡惠卿，是將創意導入企業中的重要推手。

內化的DNA

展出的效果很好，同仁們這下服氣了，心甘情願繼續接E總出的招，而上銀的德國團隊更是不遑多讓，逐一推出足球機、星際大戰機器人秀等，就連卓永財總裁也跳出來貢獻「彈鋼琴機器人」的點子。「他們透過實際的感受發現，這真的是可行的耶，所以現在我們所有的新產品要展出，一定都是做動態的展示機，這已經變成我們內化的DNA了，很自然的就會去做這件事情。」

滿足視、聽覺之後，繼續朝五感進擊，練得上銀的機器人多才多藝，能煎烤香味誘人的雞蛋糕，還會沖煮達人等級的咖啡。「可不可以比上次進步更多？可不可以再有創意一點？」熬過E總纏人的敦促，上銀的工程師們不再只會瞪大眼睛望著她。「到最後我還要求同仁說，我們每次展覽都要有一個主題！」

2018年上銀與世界咖啡沖煮冠軍王策合作，用機器手臂沖煮咖啡。

立基於台中，經營據點遍布多國的上銀科技，每年在世界各地參與逾百個商展，自此累積了許多「策展」的實績。「上銀機器手臂展演的『星際大戰秀』，獲得德國ZDF電視台的青睞，躍登新聞時段的吸睛畫面；俄羅斯電視台團隊專程來台北國際機器人展，探索彈鋼琴機器人的技藝；2017年上銀蘇州新廠開幕表演秀，活潑生動的舞獅機器人也令人驚豔而登上蘇州電視台特別報導。」

「若說要融入什麼藝術文化，那真的是很難的事情，有的人就是你跟他薰陶了很久還是沒有用。可是如果透過event、透過工作的程序，把它融入整個組織以後，是不是你的同仁就會被耳濡目染？在這過程中，無形當中改變了工程師的思維，使他們跳脫框框，就連氣質也有一些轉變，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事情。」

知道了這樣的背景，也就比較能夠想像，這個舊時稱「黑手產業」、以精密製造起家的企業，何以能在《聆聽花開的聲音》藝企合作計畫中扛起吃重的角色。

藝術與科技的異曲同工

提到2018年的台中花博，很難不讓人腦中浮想起那朵當時占盡媒體版面、臉書牆面的「地表最大機械花」。這件儼然當年花博精神標的、五層樓高的巨大裝置作品，是集結藝術團隊「豪華朗機工」、台中市政府及11家台中在地企業，以「共創」模式跨界合作而成。

2018台中花博，豪華朗機工、台中市政府及上銀等11家台中在地企業共創而成的裝置作品《聆聽花開的聲音》。

這朵可以做到細緻開闔變化的仿生大花，是由697枚「花瓣」所組成，作工之精密，每一瓣都可以被視作一個小型的機器人。當發現豪華朗機工的初步提案令人驚豔，製作規模和難度卻大到無以負荷，時任台中建設局長的黃玉霖，頭一個就想到了上銀科技。

上銀的社會參與，過去較為人所知的是在教育方面，「上銀科技教育基金會」年年慎重其事地舉辦總獎金高逾千萬的機械碩博士論文獎，鼓勵機械相關科系大學生赴「JIMTOF」（東京國際工具機大展）見學、參與「智慧機器手實作競賽」，也在小學推展連結科學（Science）、科技（Technology）、工程（Engineering）、藝術（Art）與數學（Mathematics）的跨學科STEAM教育。

可其實上銀對藝術方面的參與也並不陌生，早在十多年前（2007），就曾支持法國藝術家Daniel Depoutot使用自家的HIWIN滾珠螺桿及線性滑軌，為二戰遺址改建的歐芬堡藝術文化園區創作裝置藝術，還因此獲頒歐芬堡市的「藝術企業」。

上銀卓永財總裁（左）、蔡惠卿總經理（右）與藝術家Daniel Depoutot於歐芬堡。

過去接到這類的贊助探詢，大抵都是以公司的行銷經費買單，自小憧憬文學、本就熱愛藝術的E總，甚至也曾幾度自掏腰包成就美事。但「聆聽花開」的規模之大，已非公司既有的預算額度能夠負擔，基於「在地企業幫助台灣建立品牌及形象」的使命感，最終在卓總裁的支持下，不僅投入高額資金，也支援許多技術人力。

「尤其它需要的關鍵模組不只在上銀，還有我們的關係企業大銀微系統。大銀本身要捐出這麼多，對它來講有點困難，所以就由上銀出資向大銀購買產品，然後由上銀和大銀的工程師一起合作，花很多時間精神將模組組合起來，協助豪華朗機工團隊完成創作，就這樣一路走過來。」

這話說得流暢輕巧，聽起來頗為順利？「當然不可能呀！」「剛開始一定是很困難的，溝通就是雞同鴨講嘛。工程師跟藝術家的思維是真的很不一樣，」E總在空中比劃出一條無形的直線：「工程師一定要從這個點到那個點，才有辦法完成這一步，可是藝術家呢，可能從這邊畫一個曲線，咻——就到那邊了。」

面對豪華朗機工的種種構想，工程師們一開始頻頻喊說「不可能」，可在上銀待久了的老手都知道，在E總面前絕不能提起這三個字，否則馬上會遭受她一連串的問號攻擊：「你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嗎？好，那你告訴我到底哪一個部分不可能？我都跟他們說，我現在腦中的畫面是這樣，至於怎麼呈現、滿足這個畫面，你們要自己去思考，要去把這個問題展開來，技術面怎麼解決、應用面怎麼弄，它一定有一個邏輯性。也很重要的是，團隊裡需要懂得說兩邊語言的人。」

《聆聽花開的聲音》工作過程。

更何況，「以前我都認為說，我們科技業、精密工業才談精準，可是這幾年帶領我們的工程師去跟藝術家互動，才發現藝術也需要精準。譬如2018台灣設計展，我們跟王策（世界盃咖啡賽沖煮冠軍）合作，用機器手臂去執行他沖煮咖啡的程序，在那之中其實有許多參數，包括咖啡研磨的粗細、水的溫度、沖煮幾分幾秒，若是沒有精準到他要的，味道就會不一樣。於是我跟同事說，我們要改變想法，不是只有我們在談精密，其實藝術也是，藝術跟科技之間，事實上應該有可以連結的地方，有些東西是異曲同工之妙，甚至有些精神核心理念是一樣的。至少我的感受是這樣。」

雖不能賺錢但有用

「聆聽花開」之後，藝文相關的合作探詢更多了，不管是藝術家、藝大學生要發展作品、電影導演要拍片，只要創作計畫說服得了E總，上銀皆大方出借自家產品，甚至配搭工程師和程式教學。也是起於台中花博，在和國立台灣交響樂團、高空展演團隊「舞空術」合作互動劇場《花，森什麼事》以後，上銀的機器手臂又與台藝大師生攜手，出演了音樂劇《Dada的夢想音符》和跨界劇場《島嶼時光》。2019年上銀三十週年慶，更索性就以「科技與藝術的對話」為名，用音樂劇場的方式在台中歌劇院演繹上銀的成長軌跡。

2018台中花博，上銀的機器手臂與國立台灣交響樂團、高空展演團隊「舞空術」共演互動劇場《花，森什麼事》。

對製造業來說，接單是預見營收的喜事，可是E總接的這些單，不僅生不了財，還得花錢、甚至消耗生產線的人力。

於是，當看到部門主管派出最菜的工程師來支援，E總瞭然於心，她一方面鼓勵菜鳥，「越是這樣，越要努力成就事情，你要藉由這個實務創作展現自己，讓你的主管知道你是很OK的。」另一方面她也理解主管們的業績壓力，但試圖說服：「我們要把它變成你部門學習的平台之一，要另類思考這件事情。」

「我希望我們的工程師能打破框框，因為現在很多東西除了講求精準，還需要有彈性、創意和創新。如果你今天可以跟藝術家對接，那以後不管碰到什麼樣的客戶，大概都可以解決了。從頭到尾，我的目的就是希望把創意跟創新的習慣和文化，很自然地融入公司裡。」多年來為了公務在國際上奔走，E總感觸甚深：「當一個國家的文化底蘊很深，它所發展的精密工業產品，就一定會有它的質感和細膩度。」

2019年上銀三十週年慶「科技與藝術的對話」，以音樂劇場的方式在台中歌劇院演繹企業的成長軌跡。

牢記著初衷，也就不擔心別人叨唸自己「好像是公司裡專門在花錢的。」E總深知，「因為它是點點滴滴、一路形塑起來的，這個很難談ROI（投資回報率，Return On Investment），無法說我今天拿多少錢、就可回饋多少，至少短期內看不到。但是什麼時候會呈現？就是當你慢慢發現，公司的形象跟以前不一樣了，會有優秀的年輕人願意加入你的團隊，過去很少有台交清成的學生畢業後會願意進入機械業，可是上銀就很例外，現在會有這樣的族群願意進入我們公司。那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們舉辦碩博士論文獎，還有整個品牌超脫一般黑手的形象，成就了這件事情。就是要幾年後你才會知道說，喔，這就是一個文化形塑的過程。」

後來，菜鳥工程師漂亮地完成任務，還登上媒體風光了一陣，後來的後來，菜鳥不再那麼菜了，「他說，『E總，如果再有第二次機會，我會讓我們的機器手臂提咖啡壺的姿勢更漂亮，讓它展演的弧度更柔順。』看吧，很好吧，我很開心他有從中學習，然後又知道精進，教育訓練就是這樣做起來的嘛。幫助別人，事實上也是幫助自己，這樣不是很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