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我們得以飛往的星球──專訪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場總監張嘉容

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場（以下簡稱水面劇場）在2019年推出《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結合戲劇治療、戲劇創作及社會參與模式，創作計畫獲得林芳瑾社會福利慈善事業基金會的支持，成為民間資源與藝術合作的特殊案例。

《藝企網》希望透過專訪，從創作者及贊助者兩方面瞭解這項計畫的發想、執行及合作歷程。首先，我們採訪《歐菲斯星球》的靈魂人物——水面劇場總監張嘉容，她娓娓道來，一切是從多年前的一個邀請開始……

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場總監張嘉容。（攝影：鍾惠淳）

一個邀請，開啟「療癒系劇場」創作的旅程

在2010年水面劇場成立之初，張嘉容致力於弱勢婦女團體、憂鬱症的戲劇療癒，進而受到林芳瑾基金會的關注。那段時期，基金會正在醞釀為亞斯伯格症特質（Asperger Syndrome，以下簡稱AS）族群規劃課程的想法，為了能夠以實際行動幫助AS族群，基金會向張嘉容提出合作邀請，希望她透過戲劇療癒的專長為此族群規劃工作坊。

當時受邀的還有從事舞蹈、音樂、家族排列相關專業的老師如陳玉秀、吳文傑等，張嘉容與這些老師們不約而同認為，與其協助AS族群本人，不如針對家屬，提供他們一些戲劇的方法，來幫助改善他們與孩子的日常生活和照顧處境。

於是在基金會的支持與安排下，她不僅為這些家屬、照護者規劃一系列的戲劇工作坊課程，也開啟她對泛自閉症相關議題的關注，由此更催生其2012年作品《你可以愛我嗎？》，這是水面劇場第一部「療癒系劇場」作品。與一般劇場創作不同的地方有幾個，張嘉容說：「1、創作方法上，運用類紀錄片的劇本寫作方式，呈現演員的故事，以及戲劇療癒團體當中，演員們的關鍵轉化，所以有『紀實』、『療癒』的部分。2、劇本創作的架構中，運用『參與式劇場』的概念，力圖使觀眾參與表演，所以有『互動』。3、演員是一群有共同議題的人們，表演直接、間接或隱喻地表達了對整個議題群體的關注，能夠觸動社會。4、創作過程也有意識的結合戲劇治療的技術。」

水面劇場發展的劇種獨特，張嘉容身兼藝術創作者、劇團經營者，也時常受邀到醫療院所和各種協會，與社交困難的成人工作，進一步至各地職訓中心為求職者授課，對照所處的真實社會，她觀察到日常生活及職場中其實不乏社交困難的族群。另一方面，當年她所認識的AS特質社群，也陸續成年、步入社會，面臨艱困的職場人際問題與煩惱，這也促使她大膽地拋出一個戲劇呈現的想像：由AS特質者、醫療人員、照顧者及專業演員一起共創作品，探討現今文明社會的職場文化，紀實互動劇場《歐菲斯星球》的計畫因此成形。

張嘉容主動向林芳瑾基金會提出創作計畫，馬上就得到執行長林芳寬的認同，除設法挹注60萬資金贊助外，也積極尋求其他募款管道與計畫所需資源。原本礙於經費限制，張嘉容只想在小型場地演出，但基金會不僅協助爭取到專業演出空間的租金優惠，甚至還邀請嘉義同鄉會新港聯誼會特地從嘉義包車前來觀賞演出。至於這個計畫從發想設計、工作坊的帶領及正式演出，基金會方面則完全尊重張嘉容的專業規劃與執行。

跨族群共創紀實互動劇場

透過公開招募，張嘉容邀請三種不同類型的夥伴成為演員，一種是專業演員，第二類是有AS特質的成人，第三種是各種助人者，包含精神科醫師、臨床心理師、長期服務病友的志工，還有AS特質者的家屬。徵選流程與一般劇團徵選演員相似，張嘉容會觀察所有成員在工作坊的互動與肢體反應，然後再進行面談，在AS特質演員部分則另外設定需具備在非庇護職場三年工作經驗、有口語表達能力，以及通過專業醫生評估等條件。

三種類型各七位演員，跨族群、年齡層，組成21人的龐大演出陣容，張嘉容提到「會有點辛苦，次團體比較多，過程中要細心照顧到個人和團體動力，然後同時創作方向不能偏。」演員彼此以信任為基石，形成共同學習、磨練社交技巧的安全網絡。透過工作坊的引導，張嘉容讓每位成員分享過去在職場中所遭遇的無奈、掙扎與挫敗的故事，運用戲劇治療的技術，先處理內在議題，當一切有所領悟後，邀請他們一起整理對話，再一字一句重新編織成劇本，工作流程繁複且細緻。

《歐菲斯星球》年輕人失業求職的故事，由AS與非AS族群共同演出。

以其中一段「請給我一個面試的機會」為例，故事來自從事設計的AS特質成員，她曾因工作不被肯定憤而辭職，沒想到接連的求職失敗，引發一連串價值認同及自我懷疑。張嘉容說：「在排練過程中，這個主角除了學習到表演、寫劇本，在過程中抒發、表達、整理經驗、被同理，更進一步的對自己和過去的經歷產生新的理解，了解到社會溝通的過程裡，有很多要學習的事，並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演出結束時，她已有更多的勇氣和自信，要在職場上找到，既能發揚自我優點，又能被社會接納的共存方法。」

演出時，張嘉容也安排在劇情高潮段落，演員們台上台下、深入觀眾席，對著全場的觀眾，質疑：「是不是我不夠好、不夠聰明、不夠厲害？」吶喊、請求：「請給我一個面試的機會！ 」張嘉容說明：「那是讓所有觀眾近距離接受質問，邀請大家看清楚AS本人，正視和接納AS與一切弱勢人群的存在。也傳遞了與人世間一切歧視、偏見及暴力對抗的心聲。我自己很喜歡這一段。」她又笑說，「當然，這段安排一兼二顧，同時在鼓勵和訓練AS演員們的自信、膽量和音量！」

《歐菲斯星球》現場觀眾參與演出。

從2012年張嘉容就開始結合參與式劇場，將觀眾放到劇情架構裡，設定觀眾為劇情中的角色。在《歐菲斯星球》演出中，觀眾被設定為來到這個「船艙」，搭上這艘飛船的「船客」，必須透過彼此合作（各種展演），才能夠讓飛船起飛，最後一起抵達星球。如同我們需要在支持與合作的關係裡面創造共同的美好職場。

整個排練過程讓張嘉容覺得自豪的是：「AS特質者要透過口語、表情和肢體動作表達自己很困難，也很難理解他人的表情和肢體傳遞什麼意義。因為溝通困難，很容易焦慮、結巴、音量很小。他們和別人排戲時，需要解讀和消化大量社交訊息，需要忍耐不理解、不確定感帶來的焦慮。但是最後他們可以按照戲劇劇情、意義、構圖、節奏、美感的需要，互相配合，成功演出，我認為非常了不起。」圓滿演出之後，AS特質者除了獲得成就感之外，更為自己的突破感到光榮與自信。參與這個計畫的專業演員劉士民也在演出後受訪時提到，整個過程可以用千辛萬苦來形容，不過他很高興能夠與素人、還有AS的朋友們有這次合作的機會，未來也很樂意再參加這樣類型的戲劇。在專業助人者方面，精神科醫師林菁莉全程參與，除了在工作坊現場提供專業的支援外，也完整見證了演員集體的成長與蛻變。

專業演員劉士民演出條條框框的職場世界。

持續合作，擴展戲劇治療與療癒系劇場的社會功能

「在台灣所有的事情必須自己先做，做了之後，如果你運氣好、那也許就有機會繼續多做一些，但成長遇到的困難還是經費與人力。」對於這項自己充滿熱情想持續投入的領域，張嘉容坦承資源不足還是最大的限制，經常受邀至企業、扶輪社擔任課程講師的經驗下，她觀察到幾個現象，相較於公益慈善組織，藝文團體對企業的吸引力較弱，此外，藝文團體知名度是否能有效為企業形象加分，也常是企業評估贊助的考量。在上述背景下，張嘉容表示爭取企業贊助其實很困難，這也說明了小型劇團在尋求資源上的巨大限制。

林芳瑾基金會的邀約讓張嘉容走入對於AS特質族群以及照顧者的服務，而當多年後她提出以AS特質者為核心關懷的作品《歐菲斯星球》，也由於基金會的奧援才讓這項計畫得以實現。帶著對林芳瑾基金會的敬意和感謝，張嘉容主動推薦本案參選第15屆文馨獎，最終獲得年度創意獎的榮譽，張嘉容覺得這是對基金會應有的榮耀和肯定。

未來她與基金會的合作還會持續，同時水面劇場的創作計畫也會繼續針對照護者跟高齡長者、老化社區、職場議題、醫護等議題。張嘉容深信戲劇治療與療癒系劇場的功能，可以適用的面向極為廣泛：「因為每個人都需要感覺到自己的創造力、生命力、想像力，戲劇療癒就是從這裡開始！」

觀眾高舉雙手讓歐菲斯飛船啟航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