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不能失去方向──陳添順與他的鴻梅藝術事業
2008年,陳添順用父母的名字成立鴻梅基金會,消息剛剛傳回新竹香山老家的時候,老母親反倒有些不樂意。原來是不知從哪飄來了鄰人閒語說:「彼攏是欲找水(逃稅)啦。」
陳添順實在算計不出究竟怎樣才可以「找水」,只能苦笑以對。
從陳添順到Ben
搭上了台灣經濟起飛的順風車,一如那個年代典型的勵志故事,農家子弟陳添順,一路勤懇攀爬,最終成了金磚企業的CEO。在那個世界裡,陳添順被喊作Ben,跟在這名字後頭的則是一連串亮晃晃的傳說,好比說,34歲就成為外商公司總經理,肩負整個亞洲區營運,而後還晉升全球副總裁;41歲後毅然轉進本土企業,帶領當時十億規模的四零四科技(MOXA),漸步擴展成百億規模的國際品牌。更傳奇的是,他與幾個作派獨特的合夥人,堅持讓公司不上市不上櫃,把經營成果留與員工們共享(而不是跟股東);甚至,說好了絕不戀棧權位,早早開始培養接班人,55歲一到便把棒子交了出去,一起從關鍵位置上退了下來。
這樣一個在商場上叱吒多年的人物,如今與我們在這閒適地對坐喫茶。同席的太太潘明芳(Cindy)同樣一臉笑咪咪地,直呼簡直賺回了一個老公。
「鴻梅文化藝術基金會」與「鴻梅文創志業」創辦人陳添順與他的太太潘明芳。兩人是因為對藝術的喜好而相遇。
眼前是洗石子的地板和樑柱、綴著古早式紅窗花的台灣檜木窗,刻意保留下來的還有樓梯的扶手鐵杆、斑駁的牆面,從前用作隔間的木板被打橫了做成吧台……,為了「修舊如舊」,在尋老料、老師傅、老工法的過程中吃足了苦頭,還為此延後了開幕的日程。這幢坐落於新竹舊城區、樓高四層的六十幾年老房,過去是老字號的「金菊美髮廊」,2019年夏天蛻變為「或者工藝櫥窗」,是陳添順「分散式美術館」藍圖的又一片拼圖。
坐落於新竹舊城區的「或者工藝櫥窗」,前身是老字號的「金菊美髮廊」。
「或者工藝櫥窗」一樓的端景,克盡「櫥窗」的本分,勾引人們為美感駐足。
二樓的工藝選品,是陳添順夫婦倆踏查日本、台灣各地悉心挖掘而來。
「工藝櫥窗是鴻梅文創的其中一個據點,我們有個分散式美術館的概念,希望未來四、五年,在大新竹地區,包含竹北、新竹市、北埔、關西、湖口等,尋找老的建築、重新整理,賦予它新的生命,建構大概八、九個據點。希望藉由這些分散的據點提倡生活美學,讓在大新竹生活的居民,不需要大老遠地去到其它地方,只要騎著摩托車或走路,就可以到我們的空間去接觸美好的事物。每個據點都有它獨特的風格,譬如,以工藝為主的工藝櫥窗,它展現的是觸感,透過手的接觸來感受美好的事物。此外也希望透過餐飲、書店、文旅等,打造五感的美感體驗。」
工藝櫥窗這裡,除了展呈陳添順夫婦倆踏查日本、台灣各地挖掘來的工藝選品,也設置有展演及食飲空間——克盡「櫥窗」的本分——勾引人們為工藝創作駐足,並以此為中介,促進創作者之間的交流,以及職人精神的展現。
在我們的茶席上繽紛擺開的,是台灣自產的各色天然果乾,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手捧著東京「廣田硝子」承傳四代的手工玻璃杯,這茶喝來別有滋味。在這幢樓裡,用什麼樣的器皿、盛裝什麼樣的飲料和點心,都是精心配搭過的。這裡的工藝品並沒有孤高地鎖在展示櫃裡,「希望人們透過手的接觸、透過飲食,可以感受到這些工藝家的作品,它事實上跟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在科技業打滾了半輩子,如今乍然起造文化藝術事業,怎麼看都是個大跳躍。可對陳添順來說,這卻是件「connect the dots」的事情。
四樓的食飲空間,希望人們透過手的親觸,感受到工藝作品其實與生活息息相關。
上方兩圖:三樓的展演空間,開幕特展為「大地色票計劃」,邀請在地的年輕工藝家蒐集大新竹各地的黏土,並邀請民眾參與捏塑,感知工藝與地方的連結。
途中的那些藝術小點
生在農家,陳添順從小就得下田幫忙,勤於農務的父母雖然沒有餘裕讓眾多的孩子接觸藝術,可也任由他們追尋自己的興趣,這使得本科念電子的陳添順,在學校裡從口琴、笛子、小喇叭學到長笛,編輯校刊又擔任管樂社社長,還在校外的合唱團結識了未來的老婆,對藝術的喜好得以一路滋長下去。
「文化藝術在我成長的過程,是一個很重要的養分。後來會走進科技業,是因為有就業上的需求,在時代潮流的背景下,讓我們幸運的在就業過程裡,得到了很多的幫助跟祝福;當我們後來累積了一些社會資源,很自然的就會想說,應當把我們過去接收到的、來自社會的祝福和給予,再重新回饋出去。而會想要從事文化藝術,其實某種程度就像賈伯斯講的『connect the dots』,我們在做每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好像是走過的足跡,當下或許不曉得有什麼意義,但是當你回過頭、把這些點連在一起看的時候,就變成一個有意義的畫面。以前走過的每一個痕跡,其實都形塑了我們現在在做的事情。」
與來訪民眾共同創作的大地色票牆,一點一點成形中。
刻意保留下來的,有著古早式紅窗花的台灣檜木窗。
早在退休十年前就成立的鴻梅教育基金會,是他實踐回饋社會念想的第一步。起先的立意很單純,因為透過在小學任教的兄嫂,看見了教育現場的實際需求,於是專注於新住民第二代及偏鄉孩童的教育支援。如此營運了五年,隨著政府對相同對象的資源投入,為了資源的有效運用,於是開始思考轉型的可能。
恰恰在那個時候,陳添順夫婦因緣結識了一些年輕藝術家,眼見他們夾處在創作熱情和生活現實之間,想著也許能做點什麼,遂決定將教育基金會轉型為文化藝術基金會。
如今,基金會耕耘多年的重點業務「鴻梅新人獎」已卓有口碑,有藝術圈前輩曾笑嚷,這個獎的評審做來好辛苦呀。「因為要連續服務好幾年,」「我們並不是只透過辦獎項的方式給一些資金,而更希望是比較長時間的支持與陪伴。每一屆我們選出五名藝術創作者及五名藝術評論者,除了提供創作基金,也會邀請一些專業的評審老師與他們對談,從創作計畫、期中報告、到最後的執行成果等,每個階段都要像論文口試一樣接受老師們的挑戰。每一屆原則上就是第一年徵選,第二年進行創作,也透過大師對談、見學等活動,增加他們創作的養分和語彙;第三年做展覽及畫冊,並藉由與藝評的對話,讓他們的創作可以更被一般民眾所了解。透過這些,陪伴他們走過創作的路程、找到自己的方向,希望他們不再那麼辛苦、好像只能自己一個人面對,而是有一群人陪伴他一起走。」
也就是在這個陪伴的路途中,讓陳添順偶然瞥見了另一條新路。
負載了時光記憶的斑駁老牆,成為「或者工藝櫥窗」的開幕主視覺。
以「或者」為名的……變形蟲
2015年陪著「鴻梅新人獎」的獲獎者們到日本「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見學,途中拐去了代官山的蔦屋書店,這個人文空間與當地民眾所建立的關係,讓陳添順夫婦深受觸動,讓他們也想回到家鄉,打造這樣一個「讓在地人驕傲、旅行者憧憬」的所在。
次年,他們便在大新竹開啟了以「或者」為名的文化迴圈。起手式是位於新瓦屋客家文化園區內的「或者書店」,這處複合了獨立書店、工藝選品、風土蔬食的人文美學空間,任來者隨興坐臥、與書/與人/與物自在相遇,如今已有「竹北最美書店」的稱號。接而繼之的有「或者工藝櫥窗」、「或者文旅」等,逐步完整「分散式美術館」的構想。
把這些拼圖連結起來的是「鴻梅文創志業」,以社會企業的方式運作,「當然也可以用基金會來做,但我們有沒有可能,雖不是以營利為最優先考慮,但是可以藉由商業的機制,讓它的價值傳遞是有效的,而且是可以被人認同、願意付費來肯定你的。因為我是從科技業、做管理出身,我從來不會排斥商業,商業才比較容易維持永續的經營。」
以「或者」為名引介美好的事物,或者更應該說——生活的更多可能。
幾年的實作驗證了陳添順的想法,用非營利基金會、與用文創企業的模式經營,的確產生了不同的動能,吸引到的人才也不太一樣:「基金會可以吸引到有熱情、有理想、想要從事公益的人才,投入需要長時間、無法計算效率的事,譬如教育普及或支持創作;而文創這邊吸引到的,在商業操作、客戶服務等方面有更多創新與靈活,可以擺脫既定的刻板印象,所啟動的動能相對來講就很強,譬如從我們剛開始想要做書店,接著延伸出餐飲、工藝、文旅……,連結了許多不同的人才,使我們形成某種變形蟲的狀態,未來還有很多其它的可能性,這是商業模式運作迷人的地方。」
這分明就是在「找水」呀。
並不是捐一筆錢,把它全部花光,然後再投一筆錢,再把它花光,「必須要有真正能生存下去的模式。」
「我也不敢說這是對的路。我們也還在摸索,包含實現的方向和速度……」過去在科技企業裡每月緊盯著財務報表、現金流量、KPI的Ben瞬間退去,只懂埋頭耕耘的農家子弟陳添順又跑了出來:「我曾經有一年時間完全不看財務報表,看了也沒用啊,做這個事情一定不能精密計算,否則大概就不會做下去。我們只能從來到我們空間的客人,譬如很多爸爸媽媽帶著小孩坐在角落一起看書、許多外地人遠道而來參加我們辦的活動、工程師們離開科學園區到這裡靜靜地坐下來閱讀……只能從這些非量化的反應裡得到一些慰藉,覺得我們好像做了一件對這個社區有貢獻的事情。所以,是不是在對的道路上,我們不曉得,只是現階段先不急著檢討對不對,我們就是繼續走下去。」
就好像《百年孤寂》裡,馬康多族人為了尋找有水源的移居地,冒險翻山越嶺、渾然不知置身何處時,領頭的那位喊道:「沒關係,最重要的是不能失去方向。」
陳添順也好,Ben也好,「只要不離我們的初衷,就是我們想要建立讓在地人驕傲、旅行者憧憬的人文美學空間,只要不離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