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電公共藝術】從自我培力到為台灣培力──侯力瑋談台灣電力公司的公共藝術之路

去年（2024年）12月間，由文化部主辦的公共藝術獎公布了第九屆得獎名單，台灣電力公司（以下簡稱台電）一舉獲得了三個獎項，包括以「2022高雄公共藝術祭：奧拉之城II」獲得藝術策劃獎、以同個藝術祭中的「寶物卡大進擊」獲得興辦機關優良承辦獎，以及以「新竹公共藝術設置計畫：丁建中《風乘著光》」獲得佳作獎。「奧拉之城II」策展人黃彥穎上台領獎的致詞裡提到「甲方」的一段是這麼說的，「謝謝台灣電力公司的支持，特別是作為承辦窗口的公共藝術課，這種致力於將繁瑣的行政流程簡化的甲方，在華語世界中實屬少見」。

「高雄公共藝術祭：奧拉之城II」展出作品，廖建忠《運転生活的終點站》。

去年8月間，台電在水金九地區（水湳洞、金瓜石、九份）推出旗下全新藝術品牌「黃金盛典藝術祭」，首屆展覽是由「山冶計畫」藝術總監林怡華擔綱策劃。這位近年內接連承接多場藝術季活動的策展人，在針對該案接受訪談時（林怡華專訪文連結），也多次提到相較於過往接觸過的主辦單位，台電（公共藝術課）的確是少數讓她留下許多正面印象的一個。

如果因為各種先天限制與後天因素，令這類合作關係中備受肯定的「甲方」顯得罕見，那麼，台電究竟是如何贏得這些異業合作者的高度認同？在企業內部幾近全程參與歷來的公共藝術業務，同時也在本屆公共藝術獎中獲得興辦機關優良承辦獎的侯力瑋，應該是最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台電人。

台電公共藝術課課長侯力瑋。

從總管理處發動的第一個改變

在政府法規的要求之下（文化藝術獎助及促進條例第四章第15條），作為公營企業的台電每當有建築物或重大工程興辦時，便會相應產生公共藝術的執行需求。台電最初的做法是由企業內四個工程單位各自興辦，並且在2000年完成了第一件公共藝術作品的設置。然而在回溯台電的公共藝術之路時，侯力瑋第一時間提及的事件是台電70周年。

彼時，預期將在2016年迎來70歲生日的台電，在企業內部醞釀籌辦相關活動的同時，整體社會仍瀰漫在因油電雙漲所引發的民怨情緒中。時任台電董事長的黃重球認為，台電不能再維持過往的工程師思維，只著重在穩定供電的問題上，而是應該透過主動與社會對話，來翻轉一般大眾對台電的印象。黃重球指示將原分屬不同部門的公共藝術預算集結，並指派當時在營建處建築組任職的侯力瑋成立公共藝術課專責統籌，而針對70周年所規劃的公共藝術計畫，便是這個新部門第一個迎來的重大挑戰。如今回想起這個多年前的歷史經驗，侯力瑋的描述裡仍然充滿了驚嘆的語氣。

環境改造前的台電總管理處大樓。

從台電總管理處大樓出發的頭一項公共藝術計畫「給新溫羅汀一道不一樣的光」，從名稱裡便顯露了從企業所在社區思考的起手式。在移除原矗立於總部大樓前的九棵榕樹與大廳內的兩隻石獅雕像後，首先進場的是由中原大學建築系教授喻肇青所主導的環境改造計畫，範圍包括戶外空間地坪鋪面、花台座階、台電廣場、動能劇場、光能飄帶導風設計及人行道樹木的認養等，讓原本顯得神祕、冰冷的大樓周邊，轉化為對鄰里居民、過路行人或來訪賓客而言，均感到友善且舒適的公共空間。針對藝術作品的設置，也在執行小組委員的建議下，首度採取以邀請比件為主的徵選方式，最終選出張立人、豪華朗機工及王仲堃等青年藝術家及團體的創作計畫，無論從人選或作品形式，均可看出超越傳統公共藝術慣習的意圖。

由中原大學建築系教授喻肇青所主持的環境改造計畫，讓讓原本顯得神祕、冰冷的台電大樓周邊，轉化為友善且舒適的公共空間。大樓臨街面一側的燈光裝置為豪華朗機工作品《日光域》。

台電總管理處置於戶外的公共藝術作品，豪華朗機工《樹雨霧》。

從空間與環境的改造到藝術作品的設置，整個計畫需要頗長的工程期，包括有半年時間必須封閉大樓廣場與大廳正門，導致同仁必須繞道後門趕打卡上班，「我們那時候超怕被罵的」。一路帶著忐忑心情陪伴藝術團隊熬夜趕工，直到順利完成、對內正式開箱的那天，當侯力瑋來到大廳，他所看到的畫面是，每個走進大樓的人都在拿著手機拍照……。同仁們對於空間改造的滿意程度，可以從之後各單位選擇在大廳舉辦活動的數量暴增獲得充分的反映，侯力瑋提到當初黃重球認為這個改變將足以引發企業內部的蝴蝶效應，而之後的發展似乎也的確吻合了這項預期。

從台電為70周年慶所完成的「總管理處公共藝術設置計畫」裡，在企業內部誕生了公共藝術的專責單位，其成果不僅受到內部同仁的認同與肯定，也獲得不少社區與大眾的好評，更在2020年拿下第七屆公共藝術獎的卓越獎。這個成功經驗，也讓侯力瑋所領軍的公共藝術課，有足夠的信心延續從這個計畫裡打開的創新行動。

表演團體驫舞劇場於台電總管理處大廳演出一景。

持續開發公共藝術的可能性

當首長有意改變台電給予外界的印象，為何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公共藝術的預算？侯力瑋表示，因為當時台電的財務狀況不佳，而公共藝術除了是法定必須執行的經費外，也是一個高度關聯於公眾的項目，而且以台電的本業而言，持續有工程與建築的更新或興建原本就是常態，這也就意味著在這個項目之下會有源源不絕的經費投入。

事實上，對於許多必須依法辦理公共藝術的機構而言，對於這項或許並不頻繁發生、也不見得具備相關專業的任務，極可能覺得是個棘手的苦差事，但台電能夠將之翻轉為一種與公眾溝通的介面與資源，顯然就是一個全新思維的展現。在總管理處一案中，對於資源配置方式與作品形式的突破，也成為台電之後的一貫態度。侯力瑋說明在公共藝術經費的使用上，除少數特例外，衍生自該城市的公共藝術經費就是為當地所用，但也會以城市為單位來進行總體規劃，同時在為每個城市量身打造的概念下，通常也不會復刻相同的計畫到其他城市中。正是這種因地制宜與追求創造的自我要求，讓台電持續在這個領域中，不吝於挑戰各種新嘗試。

針對公共藝術的型式，在總管理處一案中將空間規劃與改造納入公共藝術的範疇，便是台電的一項創舉。即便是常設型公共藝術，台電也曾在金瓜石的「點亮十三層」計畫中採用了燈光與AR（擴增實境）這類非物質性的作品，前者是邀請國際照明大師周鍊為水湳洞選煉廠遺構所打造的遠觀式燈光作品《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後者則是讓觀眾藉由現代科技，得以在金瓜石神社（俗稱黃金神社）遺跡的現場重溫其昔日風貌。

於金瓜石的「點亮十三層」計畫，邀請國際照明大師周鍊為水湳洞選煉廠遺構所打造的遠觀式燈光作品《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在節慶類活動的部分，台電於2019年和高雄市政府攜手推出「高雄公共藝術節：奧拉之城」，在這個將主要觀眾定位為兒童或親子的展出中，策展人黃彥穎以能源為主概念，邀請藝術家們在中央公園呈現出十餘組帶有互動性的作品。在為展覽出版的手冊中，黃彥穎將所有藝術家描述為魔法裝置的製作者，同時還製作了專屬的繪本與卡牌，讓整個展出有著強烈的遊戲性質。三個月展期間驚人的參觀人數與好評，讓主辦單位很快決定再推出「奧拉之城II」，雖然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將展期自2021年推延至2022年，依然創下近六萬參觀人次的好成績。

「高雄公共藝術祭：奧拉之城II」展出作品，王仲堃《搖擺笛2號》。

「高雄公共藝術祭：奧拉之城II」，於中央公園舉辦奧拉卡牌大賽。

另一個頗為特別的製作，是針對台電接管自臺灣金屬鑛業股份有限公司位於金水地區的土地與建物資產，由於其中涉及許多文化資產的修復與保存任務，顯見將會是一項長期的投入，進而也促使台電發展出結合當代藝術展演與文資活化的多階段計畫。在經歷相當時間的準備後，這系列由前述於2019年推出的「點亮十三層」揭開序幕。緊接著2020年，台電邀請編舞家周書毅前往金瓜石駐地，發展其曾在多個產業廢墟或遺跡所創作的《Break & Break！無用之地》——一個結合舞蹈、音樂、燈光與影像的身體錄像展演，藝術家後來也在此地發表了此系列的金瓜石版。

周書毅於金瓜石駐地期間所發展與發表的《Break & Break！無用之地》金瓜石版。

2022年，配合金瓜石神社完成修復，台電推出為期三天的「黃金盛典．序曲」藝術祭，除了提供給民眾的文資導覽、走讀及工作坊等行程外，也分別邀請驫舞劇場在神社與太子賓館兩處古蹟演出《與百年相遇的美好》，以及布拉瑞揚舞團於瓜山國小演出《路吶》，這同時也是此作的首次戶外發表。如此延續到2024年8月，由林怡華策展的「黃金盛典藝術祭．夢十夜」，正式在水金九地區登場。從這個歷時五年的「黃金盛典」系列，可以看到台電對於單一地區的持續耕耘，以及在這種持續裡如何可能創造最多樣性的呈現。

「黃金盛典．序曲」藝術祭，邀請布拉瑞揚舞團於瓜山國小演出《路吶》。

扮演台灣創意能量的培力者

在歷數多年來台電「走在非常前面」的豐富實踐的同時，侯力瑋也指出它們背後所遵循的共通原則。首先便是以品質作為優先考量，因為不同計畫除了所需製作時程有所差異之外，也可能遭遇各種需要克服的限制與困難，因此台電除了給予執行上的協助外，也會善用經費調度的彈性，讓每個計畫能夠獲得充裕的時間以達成理想成果。其次，是台電期望能將這項可以持續投入的資源，作為協助台灣培力年輕藝術家的一股力量。

侯力瑋提到台電最初執行公共藝術計畫時，也曾有過對國際藝術家的迷戀時期，不過在總管理處一案進行邀請比件期間，不僅最終獲選的作品受到高度肯定，連第二名的作品大家也都捨不得放棄，這個經驗也讓台電感受到台灣創作能量的充沛，進而更傾向給予有潛力的在地藝術家更多發揮的舞台。這個走向在經過多年實踐的積累下，讓侯力瑋頗為驕傲的表示，有很多藝術家的第一次公共藝術經驗，是發生在與台電的合作計畫中。

將與無經驗者的合作視為一種正面成就，乍看有點逆反於一般性的觀念，不過從侯力瑋的說明中可以發現，台電顯然認為藝術家的核心任務是產出具創造性的概念，至於落實到執行面所需要的工程技術，則恰恰是台電可以貢獻的強項。侯力瑋表示由於台電的公共藝術課是隸屬於營建處，所以在其周圍其實有著包括建築、結構、水工、機械、電氣等各類專業技師，這些同仁也都十分樂於提供專業意見或實質協助。正因為台電擁有這種少見的優勢條件，「所以很多執行小組的委員很願意把台灣年輕有實力的藝術家交到我們手上來」。

新竹公共藝術設置計畫：丁建中《風乘著光》。

對侯力瑋而言，台電獨創的兩階段式邀請比件，是另一個能夠達成藝企雙贏目標的手段。這個做法的前提是台電與執行小組委員對該計畫創作類型需求已具備明確的目標，之後藉由執行小組委員的推薦名單邀請約十個對象提案，有意參與者只需要提交兩頁A4紙的簡要概念，其中進入決選的三至四組，才需要提出完整與詳細的計畫，而且兩階段的提案都會給付相應的費用。相較於一般的邀請比件，台電多出了第一階段的設計，對藝術家而言，由於是接受邀請，無論是否具備公共藝術經驗，只要有興趣和創意，都能參與提案。而對主辦單位來說，即便不採取公開徵選的方式，仍有機會看到較多數量與多元化的提案，進而從中選出優秀作品。這也正是為什麼在台電的計畫中特別能挖掘「新人」的原因。

台電的成功之道

如今台電在執行公共藝術計畫方面，已被外界視為公營企業的典範，不僅獲得藝術領域的高度肯定，更在藝術、設計以及企業社會責任等領域贏得無數獎項，然而這些傲人的成果其實得來不易，很大程度收穫自持續的試誤與調整，無論在面對與藝術工作者的合作或是展演觀眾的經營上，都是如此。

侯力瑋提到，針對每一個計畫台電都會思考要服務的對象是誰，並坦言「其實我們一開始也不敢很勇敢」，更舉出早期辦理的民眾參與活動曾只有一人到場的慘痛經驗。後來台電除了立即修正設計活動的切入方式外，以「城市」作為規劃主體的定位轉向，更是徹底打開了一個全新的想像空間。事實上，作為電力的供應者，將生活在每一個城市中的所有個體，都視為服務對象的設定，也恰恰吻合台電的營運實況。這個目標族群的高度疊合，讓台電從此無論在計畫的主題、形式，或發生場域等面向上，都能夠毫不設限的發揮創意。「但這也是一步一步試出來的」，侯力瑋強調台電因起步較早，所以還能有容錯與嘗試的空間，也正因為幾乎所有可能的形式都做過了，很清楚在哪些環節會遭遇問題，「所以我們現在就可以比較大膽的去挑戰有趣的事情」。

當被問及是否經常接獲其他興辦機關（構）諮詢或尋求協助時，侯力瑋秒答：「很多」，但也直言台電的成功經驗其實是俱足了很多條件的結果，所以也不太能變成簡易的教學，如果真的有心投入，他認為成立專責部門是蠻關鍵的步驟，因為如此才能真正把經驗值累積在自己的單位裡。如同侯力瑋的描述，在員工人數逾兩萬人的台電公司，上年度才從四人擴增為七人編制的公共藝術課，在規模上其實只是企業裡的小螺絲釘，卻足以讓歷任的主事者都難以忽視其所創造的成果，與此同時，的確也需要老闆們持續存在的信任，才能讓這顆螺絲釘保有不斷往前的戰鬥力。

台電為數眾多的志工群也是企業在舉辦各項展演與公眾活動時的重要資源，圖為參與「黃金盛典藝術祭．夢十夜」的台電志工群。